伦敦城的初春依旧有些寒冷,当雨宫鸢夜躺在收留她的老妇人家里那张只铺了几层薄褥子的、坚硬的床板上时,她偶尔会怀念迦勒底宿舍的软床和热咖啡。
在失眠的夜里,她偶尔会暗自感慨:以约翰逊·索拉里斯留下的财产,自己完全可以在现代的伦敦毫不费力地购置自己的住宅并过上体面的生活,而如今却不得不被困在1461年的伦敦进退维谷。
作为一个行动派,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仍时常陷入焦虑之中,这种焦虑源于未知——对当下和未来的未知。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自己灵子转移之前,迦勒底已经失去了和御主的所有『关联』。——不是『联系』,而是『关联』,也就是说,连最基础的提供存在证明都无法做到了。
最糟糕的情况下,从失去存在证明这一刻开始,御主一行人就已经在概念上『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但迦勒底的每一个人都不这样认为。
他们坚信他一定还活着,一定还等待着伙伴的救援,也正因此,无论是福尔摩斯、达芬奇,还是希翁、摩根,都强调了这次救援任务的紧迫性和重要性。
然而,自己——主动承担了上述重任的自己——居然囿于伦敦城的贫民区里,毫无线索。
当然,除了这些让她心烦意乱的“未知”之外,还是有很多“已知”的。——比如,收留自己的老妇人自称家族姓氏是莫顿,却无论如何都声称自己想不起名来;她那位在马奇伯爵麾下任骑士的儿子名叫亨利,这应该是真名——在这个年代,站在街边喊一声“亨利”,估计至少一半的老、中、青、少年男性会回头看。
谁在叫我?
可是这些情报并没有什么用。
白天无事的时候,鸢夜喜欢出门逛逛,顺便增进一些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但无奈她的样貌过于出众,常常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谓“出众”倒不是过分强调“美丽”,而是字面意义的“与众不同”。——有一位衣着整洁、高贵而且(在当时看来)与众不同的、黑发黑瞳、气质不凡的年轻女性,好奇地走在脏兮兮的街道之中,穿梭在卖蜡烛和信纸的小贩、运送从诺曼底带回来的新奇产品的商人以及农妇、铁匠之类的人之间,这实在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在英格兰人看来,黑发黑瞳、白皙的肌肤,这是具有罗马血统的古典贵族的典型特征,比起那些在战争里摸爬滚打的撒克逊人,他们才是天生高贵的血脉。
与内敛的东方人不同,这些四海为家的英格兰人似乎颇具好奇心,见到这异于常人的姑娘就要搭几句话盘问一番。于是,在第十一次解释自己并非古代贵族的后代之后,鸢夜终于懒得重复那些无聊的句子,“承认”了自己的“古罗马血脉”。但麻烦事接踵而至,她接下来不得不解释,一位年轻的、具有罗马血脉的女性贵族,为什么会沦落到粗俗的英格兰贫民区。
于是,她干脆暂时放弃了外出寻找线索,转而在屋子里冥思苦想起来。
通过督查使的权限,鸢夜读过每一次特异点的攻略记录,有些特异点确实是由于圣杯引起的异常而产生,但有些的成因却很有趣——或者说无厘头。
那么这一次,其成因又是什么?
不,考虑成因还为时过早。不如多考虑一下眼下已知的情报。
老妇人家里并没有纸和笔,鸢夜闭着眼睛在脑海里写字。
已知:
1.这一特异点时间纬度为1460年或是1461年,考虑到当前的季节,更可能是这两年之交。——也就是1460年末、或1461年初。
2.社会、民生并没有发现——至少是暂未发现——任何超乎寻常的事项。遇见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最平常不过的英格兰人,没有英灵、使魔、从者或是魔术师。
3.最异常之处在于,这个特异点会封禁魔术师的魔力。无论如何都无法使用任何魔术手段。
4.伦敦城目前处于约克派的占领之下,但战局并不明晰。
5.目前对于要寻找的人——也就是迦勒底的御主——还没有任何信息或线索。
“————”
今天的天空格外的阴沉。少女拔出腰间的佩刀,朝着那块硕大的阴云挥了一刀,随即又重重地收回鞘内。
当然无济于事——就像眼下的困窘一样。
“米娅小姐!米娅小姐!——”
身后,呼唤声传来。鸢夜听到自己的化名——那是用自己的姓氏『あまみや』的后两个音节拼出来的、敷衍了事的英文名字——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是收留自己的老妇人在叫喊。
“米娅小姐,今天集市上可热闹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集市——?”
.............
“真的有必要,买这么多东西吗?”
在贩夫走卒摩肩接踵的街边,鸢夜无可奈何地提着两只篮子,跟在老妇人身后。篮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土特产”——青菜、牧草、蜡烛、纽扣、灯油、鱼,应有尽有。
索拉里斯的大小姐虽然还没养尊处优到不识五谷的地步,但也确实不认得这些绿意盎然的菜到底是什么菜、以及那些躺在地上的鱼具体叫什么鱼。于是,她对询问自己“是否知道篮子里是什么蔬菜”的老妇人,报以故作镇定的摇头。
“是欧芹啦。”
“真是美妙的名字呢。”
做出了这样敷衍的回答后,鸢夜继续进行自己的观察。这座集市并不是正规的市场,而是各路商贩自发聚集的交易地,因此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群,也能隐约听到一些姑且可以算作是情报的东西。
比如,王后玛格丽特·安茹带着国王北上,在考文垂重建了新的王廷,已经占领伦敦的约克公爵为避免公开与国王对立称王的局面,不得不暂时以退为进、离开伦敦。
又比如,之后双方经过多次较量,最终约克公爵在韦克菲尔德被王后的军队击败,本人也不幸遇难。当下虽然这座伦敦城仍然处于约克的控制下,但据说兰开斯特那边已经打算进军首都、甚至可能已经行动了。
这样说来,局势并不会安稳太久。而一旦动荡起来,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
在采购了绿奶酪、奶油、凝乳、卷心菜之后,老妇人终于决定返程。鸢夜像个孩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自从八岁告别母亲之后,还真就没有过这样跟在长辈身后去购物的经历。在时钟塔,无论需要什么东西,都有侍从替自己买来,偶尔出去逛逛,也只是排解心情,还要时不时被约翰逊·索拉里斯或是管家里奇喊着回家。
无聊透了。
比起那时,现在的伦敦城虽然破旧,但她却莫名地感到很自由。
想到自由,那莫名其妙消失的人是否也能在这混乱的时代中保持自由呢?——还是说,已经沦为阶下囚,甚至是更糟的情况,已经遭遇不测了?
这样想来,她渐渐察觉,当时没有摸清情况就接受了摩根的提议,孤身一人转移来特异点,或许是一个冲动的选择。——至少也要等到摸清这里的情报才行。
由未来沉入过去的迦勒底御主,无异于沧海一粟,失去了魔力信标的定位,要想找到他,除了靠缘分之外,她暂时想不出其他办法。
那么或许可以把突破点放在一起转移过来的库丘林身上。——传说中的光之子,或许能够引发足以引起重视的波澜吧。
但是,根据摩根的解释,在她灵子转移失败的瞬间,就感受到了库丘林的灵基反应消失了。——这又是为什么?
“————”
如果是因为特异点的压制,使得从者无法转移,那么为什么人类可以正常转移?是因为人类比那些英灵具有更弱的干预力量,还是因为其『人类』的性质?
“米娅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老妇人不知何时已经放缓了脚步,笑眯眯地问道。
“我——”
告诉她,还是保持沉默?
缄口不言固然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但征求一下帮助或许有一线希望呢?
“夫人,我和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失散了,目前正在找寻找,但毫无音讯。”
“哦,常有的事。”老妇人转过身去,又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您的那位朋友也是一位贵族吗?”
“应该不——不,应该算是和我类似吧。”
“那么也是一位罗马贵族?这可不常见。如您所见,伦敦城内尽是些野蛮的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如果有那位罗马贵族,一定会传出风声的。我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多年,近期从未听说有黑发黑瞳的贵族青年出现在伦敦。——当然,除了您之外。”
“也就是说,基本可以排除他在伦敦城里这一可能性?”
“基本上是的。”
老妇人点头,银发在风中飘着。
“另外,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您那位朋友来英格兰有何贵干呢?——您也知道,现在的英格兰并不太平,即使是远在伊比利亚的人,恐怕也有所耳闻,为什么要赶在这种时间来这儿呢?”
“是因为——”
鸢夜一时语塞,总不能告诉她,是因为要解决特异点。
“我猜,他和您应该是私奔的情人吧?”
老妇人乐呵呵地提出了惊世骇俗的观点。
“我——”
下意识地想提出反驳,但她转而想到,这种事情在当时的欧洲也算常见。如果能省去一番解释,倒也免得编造理由的麻烦。
“————”
于是,沉默被当做理所当然的默认。
“看来老婆子我猜对了,哈哈哈......”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老妇人发现这位贵族小姐并没有什么架子,于是渐渐缓解了对“大人物”的拘谨和敬畏,她拍了拍手,沙哑的笑声好似拉动的风箱。
“哎呀呀,年轻的时代真美好啊......”
“即便谈得上美好,也得找到他才行。关于这个,您有什么建议吗?”
老妇人止住了大笑,但像是受到惯性作用似的,仍然呵呵地轻笑了两声。
“我看得出来您很担心他。在我家附近的街区,即使是铁匠家多养了一只鸡这样的事,邻居们都会知道,也就是说,他绝不可能藏在这里啦。”
“您是晕倒在河边,才被我带到家里的。对于一位贵族来说,即使他就在伦敦城,也不可能躲在我们这边的腌臜地方。米娅小姐,我不是驱赶您——倒不如说,像您这样的贵人,老婆子我一辈子也没遇到几位——不过,要想找到他,恐怕您还真得动身离开才行。”
“哪怕不知道往哪里去,迈出第一步也总好过在不可能出现奇迹的一潭死水里慢慢等下去嘛。”
鸢夜愣了愣。——迈出第一步,总好过在不可能出现奇迹的一潭死水里慢慢等下去,确实如此。只是她没想到,一位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的老人,会给自己提出这么果断的建议。
“我明白了,谢谢您。那么我后天一早出发。”
“倒也不用这么急,”老妇人摆摆手,“听说王后很有可能要派军队前来攻打伦敦城,想要抢在爱德华少爷之前占领首都,最近一段时间,伦敦恐怕要成为守城战的阵地,不如等局势稳定之后再出发。”
“下定了决心就要尽快行动才行,”鸢夜笑了笑,“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还是尽快动身吧。——况且如果只是在伦敦城内走动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 ......
深夜,跳动的长明烛旁,玛格丽特·安茹默默撂下手中漂亮的羽毛笔,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眼神扫过座下的来客。
“来人,”王后吩咐道,“给两位爵爷掌灯。”
侍卫迅速走过来,从蜡烛架上拿起一根没有点燃的蜡烛,放在烛火旁引燃,利索地插进烛台的凹槽里。那摇曳不定的浅黄色火焰映照着萨默塞特公爵的脸膛,在他身旁坐着的诺森伯兰伯爵并未起身行礼,而是默默地盯着眼前的男人用急迫的目光看向那位贵人。
玛格丽特抬起头,将耳边垂下的鬓发拢向肩后。
“您应该知道我和伯爵阁下有事商议,但还是选择在这个时间前来见我,”她似乎对于自己被打扰一事毫不在意,嗓音一如往常的冷静,“我的公爵,作为我得力的朋友,虽然您有权这样做,但我依然希望知道您此行的理由。”
“王后陛下,您的判断还是一如既往的英明——”
“或许吧。——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认为‘称赞我’会是公爵阁下深夜来访的理由。”
虽然声音一如既往,但王后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怒意和疏离,萨默塞特公爵隐隐意识到冗长的开场白已经不合时宜。——几个月以来,往常一贯喜欢华美的辞藻、高雅的排场的安茹王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变得深居简出、雷厉风行起来。
“那么恕我直言,”公爵说道,“我认为您今天的任命并不合适。”
“您是说任命您为加莱总督那件事?”王后笑了笑,“那是对您的褒奖,公爵。当然,如果您觉得不能胜任,那么也不妨交给珀西来做。既然您自愿放弃的话,我是无所谓的。”
公爵猛地抬起头,脸上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了几下。
“您知道的,陛下,我说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您任命那位新来的男爵这件事。”
“哦,原来如此,”玛格丽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您说的是这件事。——那么理由呢?”
“很明显,陛下。”公爵走上前一步,“第一,英格兰的勋爵要么身负赫赫战功,要么出身名门望族。而这位什么迦勒底男爵,他不仅在今天之前没什么战功,甚至根本就不是英格兰人!”
王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这个人不可信。虽然他声称来自诺森伯兰的附庸军队,但我们并不了解他的底细。——正好这位伯爵就在旁边,那么您怎么说,亨利?对于那位玛斯特先生,您有什么印象吗?”
诺森伯兰伯爵摇摇头,不过旋即就开口打断了看到自己的动作之后马上就要进一步讲话的萨默塞特:“我确实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是,公爵,即便是您,也不会对于自己麾下的领地熟悉到能记住每一位附庸、每一位骑士的名字吧?我认为即使是国王陛下也不能做到。”
“也就是说您要包庇他?”
“您瞧,我的爵爷,您用了一个很冷酷的词。——包庇的前提是对方有罪,我实在想不出,诛杀那个背叛国王陛下的约克公爵,为什么会是有罪的行为。”
“还是说——”
诺森伯兰细长的眼眸眯了起来,苍白的面孔在烛火映照下跳动着,阴晴不定。
“还是说,您本来就是为了给『那位』报仇?”
“您这是在侮辱我,伯爵。如果我再年轻几岁,是要和您决斗的。”萨默塞特的眼珠瞪了起来,胡须一翘一翘,愤愤答道,“您应该明白,我对陛下的忠诚甚至可以经得起耶和华的见证,我再说一遍,您这是在侮辱我。”
“诸卿,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争吵了。”
王后的声音飘来,且用了很正式的辞藻。两位爵爷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博福特阁下的担心不无道理,但珀西阁下的解释也合情合理。”
安茹王后在话语间不露声色地展现出“端水大师”的风采。
“至于我的观点——我想已经很明确了。诸卿应当知道,我对行为的重视程度,往往大于观点。”
萨默塞特叹了口气。他明白,王后的意思是,她已经做出的决定即代表着她的想法,不会轻易更改。
“您也不必担心。”诺森伯兰顿了顿,“虽说我的观点已经陈述如上,但他毕竟没有军队,况且我也派了得力的骑士队长‘照顾’在那位男爵身边,以防万一。当然,如果您仍然觉得他一个人能够一骑当千地对我们造成不利的话,那么另当别论。”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萨默塞特叹了口气,“您知道的,王后陛下,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为了国王陛下和您的考量。”
“我当然明白。”
贵夫人微微一笑,“没有诸卿的努力,我们哪有今天的战果呢?”
“不值一提,陛下。——说起战果,我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向陛下提议。”
诺森伯兰很识时务地站起身:“那么陛下,容我先行告退。”
令人意外的是,玛格丽特不知可否地颔首,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捻在羽毛笔尾端洁白的天鹅羽毛上。
“不必。我想博福特阁下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需要您回避的话题。——对吧,公爵?如果您是要建议我占领伦敦的话,已经有人在路上了。”
王后顿了顿,双手交叠放在信纸上,“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已经快要展开行动了。”
萨默塞特似乎想竭力保持镇定的状态,但那双瞪大的眼睛出卖了他。
“不知是哪位爵爷值得您托付以如此重任?”
“是霍兰德阁下。”
萨默塞特眼中的诧异愈发显著,这回连诺森伯兰也坐不住了,伯爵紧蹙的眉头似乎表明他对这一决策的不解。
“陛下,虽然我没有资格要求您做出决定之前要和我们商议,然而您应该知道,约克公爵本人撤出了伦敦城后,留下驻守伦敦的是那位亨利·鲍彻。——这位埃塞克斯伯爵可是一位出色的老兵和指挥官。以霍兰德阁下的性格和能力——”
伯爵没有说下去,但显然,他对这位前锋并不信任。
埃克塞特公爵,亨利·霍兰德。虽是兰开斯特的得力扈从之一,但公爵本人脾气急躁,不仅平时轻率鲁莽,在战场上也时常会犯冒进的错误。不仅如此,这位公爵也不善经营领地与产业,这使得其经济状况在贵族中算是潦倒匮乏,从而加剧了他的暴躁。
而这种暴躁和冒进,在战争中往往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但伯爵在王后的脸上看到了笑意。
她并非不知道霍兰德的缺点,也并非不知道其后果,而是——
“只有伤痛才能让伦敦人明白,支持倾覆需要付出的代价。”
“至于军事方面,我姑且做个猜测——约克的爱德华不会和我们争夺伦敦。恰恰相反,他会允许我们长驱直入。”
【To be continued】